格力犬活在「罪惡之城」:澳門賽狗的命運和動物福利
作者:Jasper(澳門學16號作者之一)
在澳門,你偶然會在路上遇見一種身型特別瘦長、流線型特別明顯的狗種,休閒地和主人散步。那麼你是幸運的,牠,也是幸運的,因為牠極可能是數年前僅有11隻由本地認養的賽狗-格力犬(Greyhound),牠們在過去超過半世紀的時光中,一直為澳門博彩業出力,追趕那永遠吃不到的電子兔,直至最後仍被視為娛樂工具。
從19世紀法國貴族飼養貓狗起,人類已習慣透過動物彰顯身份與地位,牠們因此被物質化與娛樂化。二戰後,動物保護意識急速在歐美抬頭,今天賽狗只存在於幾個國家地區,且一直受國際批評。
然而賽狗在澳門就像被凝固般存活至2018年,社會批評一直到狗場關門前數年才廣泛出現。
為什麼?
早前我們「學人噏馬交」講座請來香港學者陳家怡講述她關於澳門賽狗史的最新研究,該研究最近亦已出版。於是我們能透過該篇研究,回答格力犬是如何活在並逃出這個「罪惡之城」。
第一代狗場:人棄我取的格力犬
澳門曾經出現過兩個賽狗場,第一個在1930年代出現,第二個才是今天熟知,自1960年代開業的「逸園賽狗場」。要了解澳門賽狗史的起落,必須從第一代狗場說起。
賽狗商業化大概在1920年代美國出現,但很快這種刺激「玩具」便傳至地球另一邊的上海。其時上海正被列強割據,西方賽狗文化、博彩風氣與龐大博彩利益成為華洋兩勢力的爭端。最後上海政權決定在1931年禁止賽狗在公共租界舉辦(法國租界則繼續)。這卻讓澳門拾了個便宜。
同年,一班以澳門華商(如盧九家族)、香港土生葡人菁英、澳門官員以及英美商人組成的「澳門賽狗俱樂部」,決定將其中幾個上海賽狗園的設備與狗隻通通買下,誓要在澳門復辦賽狗。
據當時媒體報導,來自上海的賽狗多達300隻,首屆賽事吸引大量香港賭客,澳門住宿與交通同時爆滿。
賽狗所以火爆,主因它的「平、靚、正」。非會員入場在當時只要一港元,下注每次10分(若等於當時香港1磅米價錢),還能選擇贏家平分輸家彩池的以小搏大玩法,相當經濟實惠。但賽狗的最大「趣味性」可能不在輸贏,而是如一位當時受訪者所說,是體驗「仔細檢查」狗隻的過程與那些「小身驅」沖出閘的幾秒。
1933年,第一代狗場的經營權轉為一間名為「南方賽狗俱樂部(the South China Greyhound Racing Club)」的廣東公司所有,計劃將賽狗納入包括回力球、滾軸滑輪(skating)、粵劇的主題式樂園。
奇怪的是這個樂園美夢似乎沒有落實,因為鄰近「三不管」的深圳在此時正大力發展賭業,澳門賭客被大量吸走。澳門賽狗在此後亦消失於新聞報導中。
因為史料的缺乏,我們不太清楚第一代賽狗場的消失時間與原因。坊間亦未有太多關於狗隻待遇的報導出現,這種情況在第二代狗場出現的1960年代有了極大轉變,此時本地新聞界已相對成熟,亦多了來自外媒的聲音。
第二代狗場-逸園:格力犬地獄
1963年,印尼商人Tay Kun Pha與本地富商何賢共同投得專營權的「逸園賽狗場」正式開業。媒體報導,首場賽事吸引2500名香港觀眾、賽狗會員人數達3000人,200位狗主。
第二代狗場的主事者似乎是那位印尼商人,研究者發現他還跑到澳洲悉尼收購了千隻格力狗,承諮引入整個澳洲的專業系統,包括獸醫、訓練員與最先進電子兔云云。但實際大多沒有兌現,我們等等會說。
無論如何,第二代賽狗場被證明是成功的,伴隨澳門在60年代後進入相對穩定的政經局勢,賭業急速發展。1970年逸園單在夏季的賽狗收入便達140萬澳門元、1972年每個週末收入能達2至400萬港元,觀眾隨便數千。
官方也在逸園身上撈足了油水。1977年來自賽狗的專營稅收能達100萬元,另外還有投注稅(betting tax)達千萬等級。
到這裡,心水清的讀者大概看出從官方到資方,賽狗的利益結構已經成形,也不會意外接下來要揭露的狗隻遭遇(前方高能注意)。
實際從逸園開業起,中英文媒體都有報導狗隻受虐情況,我們大概用時間軸來說說這些被掘出的案件與數字。
1965年,50隻賽狗被銷毀(destroyed),100多隻不能再作賽;1967年,一名澳洲籍訓練員憤而離職,痛批狗隻被連續施打十個月興奮劑,完全不符國際標準;1970年,悉尼媒體報導,在過去6年由當地運到澳門的1900隻格力狗中,只有300隻仍然存活。
為何逸園狗隻如此短命?主要有兩個原因,第一,過於密集的賽程不但讓狗隻勞損,也變相鼓勵濫用興奮劑。第二,賽狗的龐大利益引使博彩集團賄賂狗場人員,毒害競爭對手狗隻。
最嚴重的毒害案件發生在1972年,22隻格力犬被受賄的狗園女廚工投毒致死,事後官方與逸園負責人召開聯合記者會,被媒體笑稱是「牙膏廣告」(toothpaste advertisement),即幫忙逸園洗白。更離譜的是,當中15隻中毒的狗隻事後仍要如期作賽。
在各方眼中,牠們,是真真正正賺錢工具,用完即棄。
即使1965年國際保護動物協會(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the Protection of Animals)已去信葡國駐倫敦領事館,投訴逸園的狗隻狀況。但官方回答則說因為無法作賽狗隻運回澳洲的成本太高,只好銷毀。
真正來自民間有用的壓力,要到2011年本地動保組織Anima成立才浮現,它們聯合國際組織持續批評狗園隨意的安樂死政策,又戲稱一間賭場4小時的賭收便等於賽狗整年收入,其發起的請願,在全球獲得38萬聯署。
最終,官方在多方壓力下,宣布狗場將於2018年關燈不再續約。此時逸園未受任何罰款,澳門賽狗業正式壽終正寢。
但誰猜到反高潮原來要在狗場關門時才出現。
狗狗的終局之戰
逸園狗場在最後幾年受盡本地與國際批評,它的最後主人、賭王四太梁安琪於是豪言不會棄養任何一隻狗,但又傳出數百狗狗將被移送中國大陸「飼養」,各方疑慮狗狗在內地能否真被善待。
與狗場長期作戰的本地動保組織Anima拋出和解方案,一方面發動志工擔下狗場關門後持續數月的日常運作;一方面積極聯絡全球領養。
最後至2019年3月,所有狗隻完成領養,地點包括美國、意大利、法國、澳洲、德國、香港與澳門本地。而因為梁太無法兌現當初承諮,被罰款2500萬澳門元。
這個故事看似是Happy ending,狗狗們找到好主人了,而「壞主人」也受到了懲罰。但我們不能忽視非人道的賽狗竟然在澳門營運超過半世紀,澳門的動保法也要到2016年才立法,香港立法於1935年、台灣則是1998年。
或許真如研究者所說,官方和資方願意放棄賽狗,主因之一還是賽狗在近年已喪失經濟價值,賽狗收入相對賭場就是九牛一毛,並非什麼良心發現。
那麼澳門人呢?如何理解本地人對格力犬長期遭遇的漠不關心呢?研究者還是將其歸因於賭業資本主義對社會的高度影響,在這裡所有涉及賭博的東西,就算是生命,也很容易被經濟與娛樂化。
例如動保組織Aniam的負責人在受訪時便提到,推出狗場志工計劃的首天確實有不少本地人到場幫忙,但他/她們大多只為「打卡」發照片到社交媒體,第二天人便消失。彷彿到了最後一刻,格力犬還是這個城市的娛樂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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